※ [ Bard中心/无CP ] 写在第三部上映前,很多内容使用了原著版;
文中原著和电影都没出现的角色为捏造。原著已描写过的部分,部分台词沿用原著,大体情节同理,有改编。
黑箭
1
死鱼、鳞片和内脏、隔夜的玉米粥、泡在水中的鸟类尸体,被冬日严寒减轻后的恶臭依然像一根根触须从集市探向每条街道,用几乎腐烂的木头搭建的房屋互相取暖般拥挤成一个孤零零的湖中小镇。从巨龙毁灭河谷城以来,这座小镇不断衰落,作为河谷人和伊斯加人的避难所发展至今。它现在正经历它最为萧条的时期,河中的鱼不断死去,镇民苦于疫病和饥荒。此时日落余晖让这里残存一些热气,将飘满冰块的湖水反射出点点波光,潮湿的墨绿色瓦片屋顶也被铺上一层金砂。
集市边缘一艘简陋木舟上坐着一个男孩。他昏昏欲睡,几乎要栽进水里,只要鱼竿一有动静,他便马上惊醒,表情认真地盯住水面。这回,鱼竿的动静似乎不再是虚张声势。他双手握住竿尾,用力向后一拉,后背着在船身,差点将整艘木舟压翻,从水中炸起的生物却是只有与这夸张动作不符的大小。而男孩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显得极为兴奋,他将鱼从钩上取下,险些划破手指,收拾好东西向集市跑去。
男孩左手提着比自己身体还长的鱼竿,右手拎一条不停挣扎的瘦弱黑线鳕,灵敏的身体从商贩之间穿梭,踏过布满苔藓的桥廊,攀上集装箱堆,经过一片挂满破旧麻布的木架,踩上楼梯,开门,动作娴熟,嘴里唤着他父亲。屋里没有人回应,男孩将黑线鳕扔进厨房的木桶并盖上桶盖,鱼竿则放置在门后,那里还有铁锹和长铲,他又从背包里拿出还剩几只蚯蚓的玻璃罐放入墙上的木柜,柜里有大大小小这样的玻璃罐。为了确定家里有人,男孩又唤了几声。他来到昏暗的卧室,这里的朝向很难遇上阳光,卧室的角落传来有规律的擦声。“我今天钓到了鱼,我钓到了鱼,爸。”男孩虽语气平淡,眼中却有一丝期待。他父亲坐在狭小木屋里光线无法照射到的角落,手里削一根木箭。
“我们先不谈这个。”父亲说。男孩走到床边,将勉强遮住窗户的粗麻帘布拉开,日落余晖透进屋里,落在他父亲夹杂银丝的黑发上。父亲手边堆满散落的箭羽零件,它们都还没装上金属箭头。镇民使用的木材大多来自离此地不远的密林,那森林充满危机和黑暗,与精灵的贸易也只走受到保护的水路,没人愿意为了多做几支箭以身犯险,而且镇长不允许平民囤积过多的武器。
“你得学点别的,巴德。”高大的父亲终于抬眼盯住他,“你知道我们的祖先最擅长什么吗?”男孩眼中的那丝期待此时却消失了。
长湖镇在清晨能见度很低,大雾从冰冷的湖水里升起,湿气像无数细密的银针缓缓钻入关节。镇上老人都生活得很艰难。巴德将对他来说不太合身的宽大外套裹在身上,扎好头发,戴上半指手套。他的靴子又出现不少破口,只得再用一根麻绳捆住。这双鞋已经缠了不少这样的麻绳。
“你今天不会还要去钓鱼吧,我们已经很久没去南边探险了。”在他坐在门口整理着装时,一个红发高个少年拍上他的背。“我今天还有别的安排,达蒙。”达蒙是玻西的长子,他父亲是负责出入长湖镇船只的检察官,所有外来人口都得经过玻西的眼皮底子,虽然有时被镇长的属下干涉。达蒙比巴德要大一些,但他看上去更像孩子。
“什么安排,快告诉我!”他姜黄的头发像一团火,在巴德身后上蹿下跳的一团火。而巴德兴致缺缺,似乎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你还是找你的朋友们一起去吧,小心点,别惹上大蜘蛛才好。”“我一点也不怕蜘蛛。”达蒙说着大话,眼睛却注意到靠在门边的东西。
那东西反射着透过雾气而来的日出微光,一半又隐在黑暗里。是一把紫衫木长弓,弧度像半个月亮,没有花纹,没有装饰,没有形状起伏,仅仅只有弧度。颜色很深,接近沉黑。
“这是什么,给我看看。”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把长弓抢到手里把玩,“你爸的手艺真好,什么时候给我也做一把?”巴德扫了一眼兴奋的达蒙,手里还忙着系麻绳。“这把只是练习用的,你想要的话,木头拿来,我也可以给你做。”
“不对,要拉得更开,这不是短弓,你必须用上足够的力气。”父亲像一座威严的大山,他的阴影投在巴德身后,和孤山的影子一起。他们在靠近幽暗密林的河岸边,那里荒凉无人烟,很适合避开闲人目光独自练习。父亲做的藤靶立在林间,他常在这里狩猎,顺便打下每个靶心的正中。巴德看到那些被父亲指出的每个靶子上都已插上不少箭支。
父子俩不常说话,只做必要的社交。父亲的声音像石块沉入河水,充满坠落感,巴德继承了他的阴沉。母亲是个热情的女人,她爱这个家庭。这个家的火光来自于母亲,影子则来自于父亲。
巴德用尽全身力气拉开这把倔强的长弓,仍然无法将它拉到应有的弧度。他勉强射出一箭,但那只箭飞出的距离甚至还不到离靶子的一半。父亲皱起眉,脸上写满失望,而他最不希望看见这张失望的脸。因为他似乎觉得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罩着这种失望,当他们看着父亲的时候也有这样的表情。“长弓狙敌千里之外,它射程很远,威力很大,不是你现在能明白的。”父亲拿起一支箭递给巴德,便径自离开了。
一次次弯弓搭箭,练习的枯燥演变成一股怒火,寒风显得微不足道,汗水和热气被闷在皮毛外套里,但这些不重要。巴德在一次次失败的瞄准中找到了规律,察觉到风的影响,甚至用指尖感受到风向,并以此对瞄准角度做出调整。渐渐地,他意识到拉弓的发力部位另有其它,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掌握,但起码明白了自己一开始犯的错。
太阳完全升起,林中的鸟早已开始鸣叫。巴德忽然看到一只画眉鸟停在藤靶旁边的树枝上,他感到莫名的亲切。所有河谷人都对这种鸟感到亲切。寒风在他耳窝里逃窜,鸟鸣像小鹿轻踏河流,自密林涌下的湖水潺潺不绝,他闭上眼睛,享受这不属于长湖镇的惬意,浑然不知自己已然拉开长弓。黑色箭羽被固定在三指之间,它倏地擦过指腹,嗖一声飞出去。突如其来的凄厉啼叫让巴德睁开眼睛,他花了好几秒时间找到焦点,只远远看见那画眉鸟从树枝上坠落,自己射出的箭横贯它渺小的身躯。他先是兴奋,接着呼喊父亲,回头才发现四下无人。最后,他看着那只被他成功射下的鸟,眼中充满疑惑。
2
比起弓箭巴德更想得到一艘渡船,即便是租来的也好。他生在水上人家,从小对航路了如指掌,就算从没握过真正渡船的桨。他八岁就在伯顿的货船上帮忙,当然,只作为兴趣,拿一点点薪水,足够买些小零嘴。长湖镇早就没有繁荣的河谷城里那些大货轮,有的只是一些体型较小只能运送少许货物的木船,根本不需要水手,掌舵的一个人就足够料理一切,巴德也只是给伯顿敲敲钉子、搓搓麻绳。
伯顿是伊芳和梅薇思的父亲,他看起来十分苍老劳累,四十岁才有第一个女儿,而第二个女儿不是他的种,伯顿心知肚明却不想去计较,只要能干活养家,把饭钱挣到自己家而不是别人家,他也不会对妻子施什么惩罚。
梅薇思比镇上任何人都喜爱精灵的故事,她母亲偷偷在森林中生下她,那是个夜晚,空中只有星星。世界上第一批精灵就是在星光下醒来,当时还没有太阳和月亮。梅薇思没有精灵的美貌,甚至在人类女孩中也十分平凡,她一头褐发,满脸雀斑,只会干苦力活,不识字,更不懂精灵语。也许她向往精灵是因为她们拥有可以减少苦力活的智慧。她在镇上唯一的酒馆里打杂,那里是信息最集中的地方,所以她可以听到很多关于精灵的故事。
梅薇思的姐姐叫伊芳,她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热爱箭术和狩猎。家里的肉类几乎都来自伊芳的努力,她比妹妹少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而由于她家的自给自足,没人受到死鱼的影响。达蒙家有镇长的眷顾,所以饥荒闹不到他们头上,同样,巴德的父亲是守卫队的人,也效忠镇长。
巴德的箭术进步很快,大部分靠练习,还有一部分来自伊芳的指点,她会把自己的经验告诉他,但不会说太多。伊芳是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她也教很多东西给其他人。
“想要射中离你很远的靶子,就不能把箭的轨迹当做直线,力量再大也会有偏差,你要习惯这一直是条抛物线的事实。”伊芳手里打磨箭尖,嘴里叼着刻刀,但她脸上看不出敷衍,巴德将水袋递给她,伊芳摇头,他便也拿起箭头开始打磨。“调整角度的时候,不要光用你的胳膊,这是靠腰和腿完成的。”
他们的闲聊很快被打断了,昌西的笑声比他的人先一步闯上湖岸。“好极了,我们伟大的吉瑞安后裔现在得从女人那学箭术。”几个男孩一路小跑,刚在镇上对老乞丐做完恶作剧,他们仿佛从来感觉不到小镇的萧条,以为那都是乞丐才会得到的惩罚,跟他们毫无关系。
“你们几个不好好干活迟早得饿死,现在大家的手头都很紧。”伊芳虽然比他们年纪大,但在这些人面前女人是不会得到多少尊重的,她只能自己争取口舌的上风。“谁知道大家的手头到底为什么紧,你说他祖宗那时要是把那野兽解决了,我们现在肯定还在河谷城的大餐馆里吃香喝辣。”伊芳低头看了眼还在磨箭的巴德,顺手把刻刀丢在地上。“史矛革可不是什么野兽,那是条火龙!如果你们在场,准都吓得尿裤子。”
毁灭河谷城的罪魁祸首就是大名鼎鼎的史矛革,他虽不如格劳龙那般会蛊惑人心,但他的火焰绝对是场噩梦。史矛革攻击河谷时,吉瑞安率领弓兵与之对抗,带着古老魔法的黑箭一次又一次飞向空中的巨龙,但他最终失败了,整座城池被龙焰吞没,吉瑞安也葬身火海。残存的河谷人带着妻儿连夜逃奔至湖边,在长湖镇落脚,往日家财万贯的商人一夜间一贫如洗,平民成为难民。人们在绝望和悲痛中生活了一百多年。
“好了,你们打算为这事吵上一个纪元吗?”巴德对恶作剧和有关传说的争论都没有兴趣,他现在看起来十分不耐烦,“你们就算把他从坟墓里骂醒,史矛革也不会把哪怕半枚金币拱手让你。想点实际的事情,好好练箭,昌西,没准哪天你就能射条龙下来。”
3
梅薇思所在的镇上唯一的酒馆属于查尔顿,他每年向镇长贿赂些将运往密林的美酒,省去不少麻烦。查尔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的精明却没遗传多少给他的儿子昌西。昌西仗他父亲作靠山犯下很多蠢事,但他生得一张俊朗的脸蛋。梅薇思把一切看在眼里,女孩中唯独她不讨厌昌西。虽然有很多人跟随他一起做混事,但其实只有梅薇思最了解他。他母亲死于三年前的疫病,梅薇思作为酒馆常驻的观察者,见惯了这些来来往往的失意酒客喝得酩酊大醉,那时的昌西就是一个。
梅薇思十六岁时同昌西相爱了,不幸的是查尔顿并不喜欢这个贫穷的酒侍,但她还是嫁给了昌西,那场婚礼简直像个闹剧。巴德也去了,那时他十八岁,便成了同龄人当中最出众的弓箭手。虽然这能力在当下也没什么用处,比起箭术人们更需要养家糊口。
萧条时期早已过去,长湖人的婚礼仍十分简单,梅薇思穿着她手里最漂亮的灰色麻布裙,大笑着看查尔顿父子互相添堵,达蒙跟着起哄,伊芳和巴德坐在一边,伊芳在梅薇思把酒杯里的掺水葡萄酒浇在昌西头上时惊讶地呼喊妹妹的名字,接着这对新人便在桌上跳起舞,年轻水手都站起来吆喝着叫新娘脱下长袜,昌西吼道“我来给她脱!”引起一阵哄笑。“看呐,我嫁了个流氓,我现在就要把他休了。”梅薇思拿起刚才浇了昌西一身的酒杯一饮而尽,查尔顿脸色青得像块铁。达蒙拉着巴德一起喝酒,伊芳也跟着喝了点。那是他们最疯的一晚。
比起将会继承酒馆的昌西,达蒙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他父亲靠检察出入船只赚的薪水养一大家人很困难,所以达蒙一到十五岁就脱离抚养,他买进一批布料零件自己制作挂毯和饰品,向镇中有点闲钱的人出售,就连镇长家中的装饰有时都是从他铺上买去的。他对挂毯的创作来自于历史和传说,由最近的孤山,远及刚铎。人类并不崇拜维拉,甚至害怕他们,达蒙的创作也从不提及维林诺。
但伊芳相信水中有神力,她从妹妹口中听来帖勒瑞精灵的故事,他们和长湖人一样生在水边,但他们歌颂水,唱有关水的歌谣,长湖人从不这么做,他们活得很匆忙,没有歌颂任何东西的时间,只有那几乎是安慰性的预言常被挂在嘴边。他们更看重与自己生活相关的事,取对自己有利的,达蒙也是其中一员。
比起生活匆忙的其他人,巴德更善于观察,他观察环境,观察水源、树木和动物,他总能得出正确的结论,这也造成了他的严肃和悲观,经常地、他所在意的细节都指向一个不好的结果。几年前那场天灾又来临了。习惯清晨在林中狩猎的巴德能先一步看清环境的情况,被黑暗势力所污染的森林将它的毒液再一次泄入流往长湖的密林河,虽然这次没有任何死鱼浮出水面,但他已经发现了水色的变化。
巴德用他最快的速度返回镇上向他父亲传达讯息,希望父亲作为守卫队长能给镇长传话。可是没人相信他的话,达蒙也认为有些小题大做。只有伊芳相信了他,他们一起在林中狩猎,囤积了些腌肉。但这些实在不够熬过一个冬天。显而易见,灾难会如期而至,没过多久食用长湖水和鱼类的人们陆续患上疾病,虽然这次不及几年前那样严重,但小镇仍然遭到很大打击。两个年轻气盛的长湖青年最终决定向密林精灵求助,他们偷偷开走伯顿的货船,驶入密林河深处。
林地王国在这片被侵蚀的土地上与黑暗斗争了数载,他们的宫殿不那么美丽,也不像仙境,而是个地下堡垒。精灵王瑟兰迪尔统治这片森林,他的势力集中在北部。曾经那些不愿继续迁往不死之地的木精灵留在这里生活,他们被辛达精灵招拢起来建立了林地王国。即使现在瑟兰迪尔的兵力大为损伤,附近的半兽人也不敢靠近分毫。
“我们来自长湖镇。”巴德向精灵守卫解释道。“看出来了,为什么这次换了人?”红发的西尔凡精灵有着很强的戒心。他们除了要防范周围的蜘蛛和半兽人,对索伦惯用的那点伎俩也不曾放过。“几年前的坏事再次发生了,水里有毒,鱼也不能吃,我们决定这回来向你们求助。”他们同守卫解释了很久。两个守卫交流后,其中一个向水闸往内的方向走去,似乎是要向宫殿通报。密林河流入林地王国的交接处是木精灵们制造的水闸,作为贸易渠道,这里把守其实不如正殿那般严密。
巴德和伊芳被留在闸口等待,他们从没正面接触过这些木精灵,只在林地边缘狩猎时看见过他们巡逻的身影。他们当然也不了解瑟兰迪尔是怎样的人,会不会那么友好。然而事情却比预想中更顺利,这位精灵王没有吝啬自己的资源,伊芳偷偷开来的货船中载满精灵的食物,那些食物看起来很奇妙,精致小巧,却能填饱肚子。但它们和兰巴斯有很大区别,它们是木精灵自己种植的,远没有达到兰巴斯的效果。
满载而归的二人没有希望得到镇民的嘉奖,伊芳把这件事同她父亲协商,伯顿由恼怒转为欣喜。他们决定以伯顿的名义给人们发放救济,镇民都感谢这位老船夫。这件事却让镇长很不开心,一切收揽民心的举动都会威胁到这通过选举方式产生的镇长的地位。
玻西受到严厉的处罚,他在深夜放行了伊芳所开的货船。镇长没有直接对付伯顿,因为他正受到镇民的爱戴,达蒙因此与伊芳和巴德产生隔阂。阿尔弗雷德带着镇长的命令去密林河上游取水,同样没有遭到精灵王的阻拦。
4
上一代长湖人的寿命并不长,过了不到十年,伯顿就在阿尔弗雷德的慢性压榨下病死。巴德的父母没能比他多熬几年,只有查尔顿仍然混得风生水起,昌西一度想接管酒馆,他父亲对儿媳十分不满,也从不跟儿子提酒馆遗产的事。梅薇思从拿着查尔顿给的薪水,变成给酒馆免费打杂工,婚姻只让她获得和昌西光明正大交往的权利,除此以外还得带孩子、赚小费,然后上交查尔顿,并忍受丈夫和婆家的发泄。她慢慢从对未来充满美好幻想的女孩变成对一杯酒该掺多少水斤斤计较的中年妇人。
顺理成章地,伊芳嫁给了巴德。他们的婚礼比梅薇思和昌西还要简朴。在水手酒馆的后院,巴德穿他仅有的那件外套,伊芳披一条她织了一个月的暗红色毛线披肩。他们端着麦芽酒,在昏暗的油灯下听梅薇思说贝伦和露西恩的故事,这是她小时候最爱的故事之一,之二是庭葛与美丽安。说完她还用向酒客吆喝一天后嘶哑的嗓子唱歌,Through halls of ireon and darkling door, And woods of nightshade morrowless.The Sundering Seas between them lay, And yet at last they met once more.
梅薇思希望她姐姐能比自己命好,而姐姐确实比她命好。巴德是个可靠的男人,虽不如昌西那般高大俊朗,但他有结实的臂膀,总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同时不乏对女人的心细。这对夫妻没多少浪漫行径,巴德从不是嘴甜的人,他严肃认真,忙于工作,同样,伊芳也不是需要被取悦的女人。后来他们有了一儿一女,儿子叫巴恩,女儿叫西格莉德。伯顿死后,陪伴他三十多年的小镇公有货船被交接到巴德手中。他像年轻时那样开着这同一艘货船往返于林地王国和长湖,将一桶桶美酒送往精灵王的宫殿,再把空桶运回。巴德如愿以偿得到了渡船,虽然这船从不属于任何镇民。巴恩早早担起了照顾家庭的责任,西格莉德善解人意,而且伊芳没教她箭术,他们的生活平淡如水。
到巴恩十岁那年,巴德坐在他父亲曾削木箭的同一个角落,夕阳下他黑发夹杂的银丝更加显眼。巴德不像巴恩的爷爷那般阴沉——比那稍微好一点点。他将做好的弓递给巴恩,并诉说吉瑞安对抗恶龙的事迹。父子俩在清晨的林间练箭,交流仅仅三言两语,巴恩却从未感到压力,他一次次射偏,父亲只用宽大粗糙的手掌揉他的头发,叫他慢慢来,记住自己犯的错,然后不要犯第二遍。
巴德看着那同一个藤靶,同一节树枝,那上面曾栖着一只高歌的画眉鸟,那只让他感受到自然之力的鸟。现在这树枝上的叶子都消失了,枯萎,没有生机,同密林深处那些被污染的古木一样。他又想起父亲失望的表情,决定绝不会将同样的情绪留给巴恩。他时常看着儿子长满雀斑的小脸,想象他儿时的父亲是否也曾在这片树林用稚嫩的臂膀一次次弯弓搭箭。
土地、水、风、阳光和树林,它们对人类来说就像永恒的磐石,一如的次生子女寿命短暂,所以他们总是忙忙碌碌,比精灵要脆弱得多,被疾病缠身,不断衰老,变得虚弱、迟钝。他们不会来到曼督斯殿堂,没人知道会去哪。每位亚塔尼都享有伊露维塔赐予的礼物。那礼物禁锢着人类,使这群来去匆匆的生灵容易变得贪婪、感到恐惧、争先恐后地追求权力和财富,同时也解放他们,将他们送往未知。巴德虽然从来不羡慕精灵的永生,也不追求权力与财富,但他希望自己能活到小镇重新繁荣的一天,这样他的后代将再也不会面对那一张张失望的脸。
可惜,伊芳永远不会看到这一天。伊露维塔的礼物像是跟她开了个不太友好的玩笑,让她在新生婴儿的啼哭声中死去。巴恩和西格莉德站在门外,天色一如既往的阴沉,就像他们父亲灰绿色的眼睛。巴德一家在傍晚水葬了伊芳,这位技艺精湛的神箭手从炭盆中引起一支火箭,小舟上的伊芳裹着她结婚时穿的暗红色毛线披肩,梅薇思眼眶像那披肩一样红。
火箭倏地飞出,在空中划出抖动的弧度,最后却落进离小舟仅有几寸的水中。他一共射了三箭,都没有命中。他听见儿子试探的话语,“把弓给我,爸。”巴恩接过父亲的紫衫木巨弓,那弓对他来说太大了,光是拉开就十分勉强。他颤巍巍地拉着弓弦,努力回忆父亲的教导。即便如此,那支摇摇欲坠的箭却稳稳射进小舟上的草堆,雾气中燃起一团火。那火光很远,渐渐消失在湖面。
巴德仍向往常那样教导孩子们,得空就带巴恩去树林练箭,带西格莉德去钓鱼。日子过得艰苦,人们都没有多少时间拿来纪念死去的人。起初西格莉德变得急躁,巴恩更加内向,他们的父亲必须让他们感到安全,必须缓解他们的痛苦,并且他一直做到这一点。
小女儿叫蒂尔达,她脆弱得几乎让所有人都以为将要夭折,但婴儿却继承母亲意志般活下来。妻子的工作被西格莉德揽下部分,更多由巴德来完成。他比以往更加忙碌,要同时担起父亲和母亲的责任,起早贪黑以维持全家人的生活。蒂尔达还不懂事的几年格外难熬,西格莉德能看见父亲的白发一天天增加。婴儿每夜哭闹、频繁生病,如果不是梅薇思帮忙,她就连母乳都没得喝。梅薇思本想把蒂尔达接进酒馆照顾,但昌西讨厌婴儿,嫌他们吵闹。
零星几个酒鬼倒在地上像一堆堆散发呕吐物味道的烂泥,深夜里,这座歪七扭八撂在集市中心的老水手臭气熏天,但它安静温暖。梅薇思将一壶酒送往角落的一桌,那里坐着的人对她来说很陌生。水手酒馆成了巴德深夜时偶尔的去处,在此之前除了婚礼和聚会,梅薇思从没见过他来这里。
“不用,等下得运货。”巴德向她摆手。“你特地来酒馆发呆的吗?”梅薇思发福的胖脸上挤出一点笑容,但角落中那团影子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请你也不喝?”“谢谢,不用。”
梅薇思像个寻思如何开导孩子的家长,但她很快意识到巴德不需要被开导。伊芳死后,这位鳏夫像被抽走了魂,脸上的笑容比从前更少,取而代之充满忧愁的紧锁的眉头。但他既不需要让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也不需要找人诉苦谈心,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做,这些事不能被情绪左右。他每时每刻都像一团沉积压抑到极点的乌云,却不洒一滴雨、不劈一道闪电。
“伊芳小时候没告诉过我,但我看得出来。她教你最多,比教我还多,我总怨她不把我当亲妹妹,把你当亲弟弟。但她说的话总是对的,她叫我看清昌西这个人,说和他在一起以后会很苦,以前我确实看清了他,但人都是会变的。姐姐说的一点都没错,你看她就做了很好的选择……”梅薇思尝试给他讲姐姐的事,虽然对方一言不发,但眼里闪着火光,她明白得到此为止。太阳还没升起巴德就离开酒馆去码头备船,梅薇思看见他的背影便想到自己的儿子,她现在是有五个孩子的母亲,更明白为人父母的感觉。
5
这充斥鱼腥味和酒香的小镇又在迷雾和寒冷中不屈不挠地屹立了好几年,它的转机源自巴德的某次出航。这一天极其普通,他运完货将船只停泊在岸边,正打算狩猎,便远远看见一群浑身湿透的不速之客。正午的密林河波光粼粼,然而这群狼狈不堪的矮人破坏了这宁静的景色。巴德悄然接近,像只伺机扑向猎物的山猫。其中一个矮人发现了他,拿着棍棒冲过来,另一个打算向他丢石块,他的箭比反应还要快,眨眼间一箭击中木棒,另一箭让那石块没被举起就飞了出去,气氛一时剑拔弩张。他们中慈眉善目的老者打破僵局,说明来意。他们要去长湖镇歇脚,希望巴德能向他们出售武器,并承诺付他以双倍价钱。为了养家糊口,他连镇长都敢得罪,走私几个活人不算什么。但他没料到自己的行为带来了多大灾难,至今都让他后怕不已。
这群自称蓝山商人的不速之客在巴德的掩护下安全入镇,他们中那些看上去凶神恶煞、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成员对巴德提供的由鱼叉、铁锹和锚组装的民用防身武器十分不满,便决定去镇上的兵器库偷点真家伙。在对话中巴德得知一行人的来历——其中带头的矮人居然就是索林·橡木盾,被驱逐出孤山的都灵领袖,将要印证预言的征兆!矮人的到来由镇长的耳目扩散到全镇,有人兴奋,有人担忧,所有人都在悄悄议论,延绵不绝的耳语中整个小镇混乱躁动起来。
但矮人在这次偷窃行动中暴露了自己,他们被长湖守卫俘虏带往会堂前面见镇长,索林向镇长许诺,如果伊斯加能助他一臂之力,便将孤山中的财宝分给他们,让长湖镇重新繁荣起来。阿尔弗雷德注意到镇长眼里打的算盘,脸上扬起谄媚的笑容。索林的话十分鼓舞人心,所有镇民情绪激昂,纷纷称赞这位山下国王的决定。
就在这时巴德却出现了,这个在人们眼中热衷于泼冷水和乌鸦嘴的男人丝毫没有受到索林的鼓舞,他像一团高大的乌云将讨论得热火朝天人群分开,站在索林面前。他并没有看向索林,而是对四周镇民发出警告:“如果他带来那条恶龙,我们全部都会被它杀死。你们难道忘记河谷城是如何陷落的吗?这一切都源自山下国王的野心,他眼中只有自己的欲望。”他俯视着索林,周围的气氛不知不觉冷下来。“别忘了,是你的祖先没能杀死恶龙,他射了一箭又一箭,每箭都没能命中目标。”而阿尔弗雷德耸着肩膀,用他恶毒的话语把罪责推向这唯一的反对派。这些熟悉的话曾来自昌西口中,它成功使不善言辞的反对者沉默。
索林一行人受到全镇的欢迎,他们还未出发就仿佛成了长湖人的救世主,当晚便在水手酒馆大摆宴席,镇长托人将兵器库中最好的武器和盔甲送来,就连达蒙都把自己做的都灵族谱挂毯献给他们。第二天早上,吃饱喝足的矮人们在整个小镇的欢呼声中出发了。他们的船驶向孤山,那坐落着曾经无比辉煌的矮人国度的地方。
巴德带着对都灵人的偏见闭门不出,他甚至开始考虑吉瑞安当时的心情,当恶龙被孤山的财富吸引而来时,他会不会痛恨这些充满罪恶的宝藏?但他忘了这些宝藏其实并没有充满罪恶,矮人对矿石和财宝的热爱使他们技艺精湛,他们骨子里流着奥力的血液,他们对大地的崇拜与生俱来。当精灵还未到来时,奥力就开始偷偷创造矮人。他们自深山洞穴中诞生,但矮人的诞生是不被祝福的,伊露维塔责备了奥力的越权,而因着他的谦卑,矮人才得以留存。他们是一群出生在魔苟斯统治下不幸和黑暗中坚韧顽强的种族,来自一个充满创造力的维拉。
镇民的欢庆一直到几天后都没有结束,不过他们大多躲在屋里,因为晚上实在太冷了。谁也不知道索林会带来什么,但人们总会往好的方面想,长湖人在这个狭小的角落里没落太久,就算只有一点点希望,他们也会追求改变。可巴德的理智和敏锐的观察力总是告诉他,有些事不该那么办,不该想得太美好。
突然,夜晚被黑暗笼罩的孤山顶闪过一道亮光,守卫队员指着孤山的方向谈论起来。那光亮又在一段时间后闪烁了几次,这回全镇的人都感觉到了。巴德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让巴恩带着西格莉德和蒂尔达坐船去深水区的岛屿,接着拿起紫衫木长弓和藏在柜中的黑箭去找达蒙,与他一同去守卫队打听消息,而达蒙只是看笑话似的跟着他。
“你们看!”巴德和达蒙刚到守卫塔,就听见有人高呼,“又是那个光!昨天晚上我们守夜的人看见那光从半夜一直亮到清晨,上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山下国王正在铸造金子,”达蒙走上前同守卫们打招呼,“他去北方已经好些日子了,看来预言就要实现了。”“什么国王?那可能是恶龙的火焰,它才是我们所知道唯一的山下国王。”巴德话音刚落,达蒙那团火一样的红发就骚动起来:“你老是乌鸦嘴!”“不是说有洪水,就是说鱼有毒,想些好事情吧!”守卫们跟着附和,巴德便不再说话。
“山下国王!”守卫们大喊道:“他的财富如同太阳一般耀眼,他的白银像是喷泉一样,他的河流泛着金黄!山上流来的河水泛着金黄!”这激动人心的话语口口相传,每家每户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镇民们争先恐后地跑出门,连镇长也来到人们中间,他们一同看向北方,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期许的表情,就仿佛是刚刚在世界上苏醒的人类追逐太阳。
不幸的是,巴德的猜测再次应验了。从远方的天空中传来一阵怪异的咆哮,湖的北面被突如其来的金色笼罩,接着一片巨大的阴影向长湖镇逼来。巴德试图警告守卫队长,但是却被欢呼声淹没了。直到史矛革宏伟的身姿犹如黑云压城,那由远及近的咆哮伴随火光铺天盖地袭来。
巴德跑到镇长面前大喊戒备,接着警告的号声响起,那号声像一盆冷水,将镇民的热情全数浇灭,整个伊斯加陷入恐慌之中,人们开始尖叫哭喊。首先遭殃的是北部的房屋,接着是码头,那里是玻西居住的地方,达蒙在守卫塔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家被火舌吞没。巴德拉住他:“你快去酒馆,把其他人救出来!”接着跑到街道上招呼起所有守城士兵。守卫队长正站在塔顶下达命令,史矛革俯身而下,它的利爪将守卫塔掀翻,整个塔楼的守卫队员都被埋在砖石之中。
“让女人和孩子离开然后再毁掉东边的主桥,所有弓箭手跟我过来!”“你为什么对我们下达命令?”“听着兄弟们,你们的队长现在已经牺牲了。我父亲曾经也是你们的守卫队长,现在我要代他履行最后的义务。”士兵们默许了这一点。其中一个却问他:“我们的镇长去哪了?”
巴德冲进另一个比守卫塔要低矮些的哨塔,从这里可以看到全镇的情况。在这摇摇欲坠的孤塔上,他看到惊恐万状的人们纷纷跳入河中,女人和小孩在镇中的港口边,满地都是洒落的武器和粮食,几分钟前还欢呼山下国王的人群,此时逃窜着、纷纷大声咒骂索林和他的同伴,时常看见浑身是火的人惨叫着在地上挣扎,一栋又一栋的房屋陷入火海。而他们伟大的镇长正乘着他的专属大船逃之夭夭,弃他所有子民于不顾。
“不行,来不及了,我尽力了……”他刚下哨塔,就看见满脸污泥和眼泪的达蒙向他跑来,边跑边指着水手酒馆。这座歪七扭八的老水手已然被温度极高的龙焰吞没,隔着一条街也能清楚地听到梅薇思凄厉的惨叫。她哭喊着自己被烧焦的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婴儿。梅薇思如她小时候所崇拜的那些精灵一样向维拉们祈祷,呼喊着曼威和伊尔碧绿丝的名字,还有乌欧牟的,她多么希望水神能将女儿身上的火焰扑灭。最后,那声音渐渐消失了。昌西早已带着他儿子逃出来,便头也不回地奔向码头。
“全死了,我的老父亲,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朋友们,全都死了。”达蒙的精神到了崩溃边缘,他蹲下来抱住头不停哭喊。“站起来,达蒙,我们得送这野兽下地狱。”巴德将紫衫木巨弓握在手中,瞄准空中的巨龙。
6
箭雨不断飞向史矛革,在龙焰中化成一片烟花落回镇中。由巴德代领的弓箭手队在骤火中奋战,他们不停减员,有的葬身火海,有的被落石掩埋。弓箭手分成几个小队,前往不同地区伏击,龙焰之下几乎没有任何角落是安全的,由木材搭建起来的小镇中,所有的掩蔽物都不堪一击,很快化为灰烬,所以他们不断移动。
留在守卫队的人,大多是从河谷逃离的旧城守卫的后代,他们如自己的祖先那样弓术精湛,但却没有同样的忠心。此时,已经开始有队员四处逃窜。巴德发现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但他不去在意,也不想责备他们。他踩着断裂的木板攀上已经塌陷的房子的屋顶,完全暴露在巨龙的视线中,史矛革紧随其后。已经很久没有人类胆敢如此挑衅山下之王的权威,巨龙被彻底激怒了。
达蒙在地面上支援,可是恐惧充斥了他的内心,史矛革的每一次咆哮都让他颤抖,达蒙已经失去了家人,他不想自己也丢了性命,巴德呼喊他,可是达蒙双腿不听使唤,他开始奔跑,跑向远离危险的地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战场。
现在弓箭手队只剩下巴德一个人,镇上的尖叫和哭喊都消失了,只有火舌噼啪作响,和巨龙没完没了的咆哮。史矛革用高傲的话语咒骂这渺小人类的胆大包天,但这渺小人类却还坚持一次次弯弓搭箭。他屡屡射中史矛革的要害部位,可那些部位都覆盖着坚硬的宝石,箭尖没有刺入分毫,这像是个永远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杀死被钻石盔甲保护的巨龙。他与这头野兽周旋,攀上一个又一个屋顶,避开史矛革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常险些坠入火海,可命运总助他九死一生。
终于,巴德来到小镇的尽头,经过的屋顶都被火舌吞没,他退无可退,箭筒里也只剩下最后的黑箭。史矛革反而放慢节奏,在空中盘旋,他开始窃笑,打算玩弄他的猎物,这些都被巴德抛诸脑后。他最后一次弯弓,手中那支通体漆黑的箭有着渡鸦尾羽,修长的螺旋箭头,它美丽、可怖又充满能量,它曾是吉瑞安王的兵器,承载着古老的使命。
低语,黑箭仿佛在低语。汗水浸湿了巴德的后背,浓烟让他几乎忘记呼吸。朦胧间他看见如同黑箭尾羽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穿梭,那低语将他的思绪带回密林边缘的湖岸,让他感受到周围黑暗中风、河水、云雾的流动,那低语告诉他最重要的事,告诉他宝石下方的缺口。那是只画眉鸟,它毫不畏惧地落在巴德肩头。他已分不清是画眉鸟还是黑箭在低语。
“人类,这就是你反抗山下之王的下场!”巨龙开始从高空全速俯冲,月亮自云层间显现,史矛革身躯上无数宝石在明亮的月辉反射下散发出绚烂无比的光芒——而只有一块例外。“黑箭哪,我把你留到最后,你从来不曾让我失望,也因此我每次都将你捡回。我从父亲手中继承了你,而他也是从先祖手上得到了你。如果你真的是来自山下国王的熔炉,那么请凝聚所有的力量,一发击中目标吧。”
黑箭承载巴德全部的臂力,嗖得一声飞向巨龙,它像只猎鹰,将空气擦出火花,紫衫木巨弓震颤着,好似也把灵魂献给了它。黑箭精准射入史矛革左胸下方鳞片的空缺,借着巨龙俯冲的力量,它钻得更深,几乎要穿透其胸膛。巨龙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它在空中奋力翻飞,最终却无力地摔落。
巴德知道这还没完,因为空中的阴影正在向他坠来。那庞大的身躯重重砸进小镇,掀起滔天巨浪,巨龙的尾巴将他所在的房屋扫成碎片,他奋力一跃,躲开了这一厄运,却还是被带入水中。水面升起可怖的蒸汽,伊芳是正确的,她自始至终都热爱水,相信水中有神力。那充满冰块的寒冷湖水涌向巨龙,将他体内的烈焰全数扑灭,真正彻底杀死它的正是这力量无穷的水,这也是为什么魔苟斯最为惧怕乌欧牟。
巨龙永远在毁灭的伊斯加之中沉睡,居民聚集在湖岸边看着湖中废墟哀哭起来,他们为自己失去的亲人、毁坏的家园和损失的财物哀哭,并咒骂镇长的背信弃义。回来的弓箭手同时得到了镇民的嘉奖和指责,他们都是逃兵,但他们曾浴火奋战。达蒙蜷在毯子里瑟瑟发抖,他的妹妹活了下来,正照顾这个可怜的逃兵。接着,有的人开始称赞巴德的勇气,并惋惜他的死亡。
但巴德并没有死。湖水虽然冰冷无比,却将他送往湖岸。人们远远看见从黑暗中走出的身影,他浑身湿透,夹着银丝的黑发紧贴在肩膀和脸上,曾一直被阴影充斥的眼眸中此时却有一团火。人们高呼他的名字,拥护他为王。
7
老镇长用恶毒的眼神看着镇民口中的新王,其他人也注意到他和阿尔弗雷德的窃窃私语。接着老镇长站起来,身上的珠宝发出清脆的响声,阿尔弗雷德驼背缩在一旁,眼珠不停转动。老镇长浑厚的声音打断了人们的欢呼:“吉瑞安是谷地之王,不是伊斯加之王,在长湖镇,我们一向从年长和睿智的候选人中选出镇长,单纯的战士不是我们考虑的对象。让巴德王回到他自己的国度吧,河谷镇已经被他的英勇所解放了,再也没有事情可以阻挡他的回归。任何愿意待在阴影之下的废墟,而不愿留在湖旁绿地的人尽管跟他去。聪明的人会留在这里,希望能够重建我们的家园,再度恢复它的祥和与繁荣。”
镇民们不堪忍受老镇长的长期压榨,纷纷反对他的言论,而巴德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听镇长继续推卸责任,把话锋转向索林一行人。“巴德今晚为我们的城镇付出了许多,理应获得我们的感谢以及崇高的地位,值得为他撰写许多歌曲歌颂他。但是,镇民们,为什么我要成为你们宣泄不满的对象?我到底犯了什么错?究竟是谁把恶龙吵醒的?是谁从我们这边获得了昂贵的礼物,让我们相信古代的歌谣将会成真?是谁利用了我们的好心和对美好未来的期盼?他们送来了什么样的黄金?那是龙焰和破坏!我们应该向谁求偿,应该请谁安置我们的孤儿和寡母?”
在老镇长一番铿锵有力的演讲后,镇民们完全将新王的事抛在一边,他们破口大骂曾经被他们当做救星的都灵领袖,怪罪他们吵醒恶龙,指责他们利欲熏心。但他们忘了这曾是巴德的建议,他反对了矮人的说辞,事实每一次都印证了他的先见之明,有毒的河水、死去的鱼,到恶龙和黄金。现在巴德反而制止了镇民的咒骂和抱怨,他认为索林这个可怜的家伙应该已经死在恶龙口下,大家没必要把气撒在他身上。巴德转向老镇长,对他行礼,并表明自己仍服从他的领导。
在湖中岛屿上巴德的孩子们听说一切后赶往湖岸边和其他镇民汇合,巴恩十分为父亲自豪,女孩们则担心起往后的生活,因为家园已经化为灰烬,本就贫穷的小镇没有任何多余财物来重建房屋。巴德很担心孩子们的安危,他向镇民打听得知他们还活着,但当下他必须带领大家建立营帐,分配食物。镇长坐在地上使唤别人给他生火和送晚餐,他什么也不管,重担便落到巴德头上,他没时间离开这里寻找儿女,只得相信巴恩能把她们带回来。就在巴德为安排住宿和食物愁得焦头烂额时,蒂尔达尖细轻快的笑声从远处传来,这位父亲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蒂尔达最先跑进营帐抱住他,接着是西格莉德和巴恩。孩子们满身尘土,但情况窘迫,他们连换洗的衣物都没有。
伊斯加人正经历最难熬的寒冬,大雪覆盖湖岸的岩石和土地,北风凛冽,可从镇上带出的营帐数目还不够一半难民居住,连镇长的地盘都挤满了人,巴德索性将自己的帐篷让出去,他没有时间睡觉。组织男丁伐木,在湖岸边搭建避难所,安排农夫去田地收拾尚且完好的粮食,和渔民一起打渔,平息纷争,总有做不完的事等着他。而他所到之处,充斥着人们对宝藏的窃窃私语。
灾祸接踵而至,恶龙之后,又是饥荒和瘟疫,短短几天就有许多从烈焰中逃出来的幸存者在饥寒交迫中死去。巴德对此感到力不从心,他能射杀恶龙,却没法让大雪停息。这时他想到了曾帮助过他们的瑟兰迪尔。在绝境中他不得已写信向正在行军的精灵王求助。西格莉德眼见父亲穿着湿透的衣服在寒风里穿梭了几天几夜,她在乎镇民但更担心家人。她来到营帐,昏暗的烛光下父亲在木桩上写信,面貌显得比原本的年纪更苍老些。西格希望自己能帮上忙,但她不明白如何让人们生活富裕起来。好心的妇人看出她的担忧,送来衣物和被褥,西格替父亲接受了礼物,同时也接受了妇人对她使的眼色。
“父亲,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大家的建议呢?”西格铺好被褥,又将干净的外套披在父亲身上,一边试探地问道。巴德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女儿。“我是说,宝藏。我听见大家都在说这件事,如果拿到宝藏,你就不用再操心人们的温饱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孩子。不属于我的部分的宝藏,我是不会去拿的,虽然里面有一部分属于我们的祖先。如果真的要去拿,也只能拿回那些。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就算索林还活着,他可能也不知道。这件事很麻烦。而且孤山的真实情况没人清楚,我们兵力薄弱,如果那里的现状和我们所想象的不一样,也许这趟行程毫无意义,甚至会折损我们的力量。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不能冒险。”“那我们就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父亲,我很关心你能否继续像这样工作下去。”他明白女儿的心意,伸手拍拍西格的肩膀:“怎么会呢,你看,我正向精灵王写信,也许他会来帮助我们。我相信他会伸出援手。”“我从来没见过精灵王,他真的会来帮我们吗?”“我年轻时,曾和你母亲……”西格得到了冗长的停顿,父亲虽然看着她,但眼神却好像飘去了其他地方,那地方她不知道在哪。“去睡吧,事情会好起来的。”
8
密林深处的堡垒中,粗壮的树木根枝悬在半空,构成宫殿的通道,未经打磨的粗糙岩壁之间石雕廊柱林立,高高的天顶垂下无数暖光夜灯,从天窗洒下的阳光落在古树和巨大鹿角构成的王座前。打破寂静的是一群画眉鸟,它们从每个天窗涌入,向精灵王传达讯息。堡垒中的精灵被鸟群吸引,有的开始和它们对话。瑟兰迪尔从王座上起身,在岩石阶梯上踱步。他走过堡垒各处的角落,像在参观一座全新的宫殿,他目视四处的岩壁和廊柱的眼神十分深远,同他手中被雕成权杖的橡木一样古老。
巨鹿的角像密林古木枝桠伸展成两片凝固的羽翼,精灵王头戴一顶红叶和浆果编织成的王冠,由于冬天到来,王冠上的树叶变得稀疏,看起来很荒芜。瑟兰迪尔的发丝如同秋日从高山上静静垂落的金色瀑布,暗红披风裹住他修长的银色身躯。
精灵军队刚从堡垒中出发不久。他们在那些喜爱低语的鸟儿口中得知山下之王已经被杀死的消息,无主的宝藏吸引着四周所有生物的目光,包括喜爱珍宝的精灵王。他正细细阅读手中被湿气浸润的羊皮纸信,上面的落款并不是长湖镇长,而是一个令他陌生的人类名字。那封信没有用哀求的语气描写和强调他们的苦难,而是客观且得体地向精灵王转达伊斯加人的现状,即使如此,瑟兰迪尔湖水般的眼眸中仍闪起同情的目光。“莱格拉斯,通知全军,我们掉头去长湖镇。”
凌晨时分,巴德正和三个男人一起将用旧衣物拼接的帐篷用新木撑起,他们从晚饭后忙活到现在,又为伊斯加人增添二十多个新庇护所,使其他拥挤的帐篷腾出许多空间。达蒙自脱险以来第一次找上巴德,在此之前他一直对从战场逃离的行为感到极其羞愧,觉得没脸见他。达蒙低着头,手里抱着他以前制作的厚厚一摞挂毯,有的已经被烧焦一半。他火红的头发在雨水和灰尘洗礼后变得十分黯淡。
“我的挂毯也许可以用上,来搭新的帐篷。”达蒙的声音充满试探,他甚至不敢直视巴德的眼睛。后者将他双臂中所有的挂毯全数抱起,交给旁边的中年男人并对他交代了些话,接着转向达蒙,“谢谢,你帮了大忙,镇民会感激你的。”达蒙抬眼看他,与预想不同,这位脸上从来都阴云密布的男人却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很真诚。达蒙意识到自己早就得到原谅,或者说从来没被怪罪过,此时他却被更沉重的羞愧压垮在地。达蒙很想道歉,却不知该说什么,直至一声呼喊打破他的尴尬。
“你们看,那是精灵军队!”沉浸在睡梦中的人们被一个接一个的唤醒,男女老少都聚集在湖的东方,在日出晨辉之中,精灵大军被镶上一层金边,光线从他们身后穿过,照进伊斯加人的眼睛里。“精灵来帮助我们了,伟大的瑟兰迪尔王,他如此宽怀,充满怜悯。”一位妇人说道。巴德站在所有长湖人前面,对巨鹿的方向鞠躬致意,接着所有人一同鞠躬,精灵王从鹿背上下来,也向他们欠身致意。人们没有欢呼,安静地注视这一奇异景象,精灵的美丽像是来自遥远西方的阿门洲,对这些每日柴米油盐的人类来说,他们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瑟兰迪尔遥望临时避难所南方的长湖镇废墟,那里躺着一具可怖的巨大尸骨,燃烧的腐木和史矛革体内仍不断冒出烟雾,顺着北风消失在空中。这座小镇被破坏到看不出原本形貌的地步,变成清晨雾气中一片模糊的地狱景象。眼前,这群从那场灾祸中幸存下来的人们用充满苦难悲伤和向往的眼神望着他,他们的领袖则收敛着这样的情感。
精灵军队运来备好的干粮,那是二十年前救济过长湖镇的类似兰巴斯的食物,虽然远远不如兰巴斯,但它是最好的救济粮。精灵还向人们分享御寒衣物和军用营帐,让医师救助病人,在一切得到安顿之后的夜晚,令巴德绞尽脑汁的难题被解决了大半,他也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便从晚餐后就一直留在营帐里。在他快要入睡时却碰上瑟兰迪尔的亲自造访。
“你好,屠龙者巴德,希望我的造访没有打扰你。”瑟兰迪尔换上便服,但由于冬日的寒冷,他还裹着那件厚重的暗红色披风。“没有。我很乐意为您效劳。”“那么多余的话就不说了,”精灵王坐在巴德曾书写羊皮纸信的木桩上,营帐中没有桌子,只有一些简陋的木椅和用草堆旧衣服搭成的床铺,但瑟兰迪尔没有介意这位人类领袖住所环境的糟糕,“你也看到我们军队的人口数目。即使是精灵,也需要食品和衣物,国库有限,索伦的势力却在不断侵扰我们的领地。”巴德发现他湖蓝色的眼睛里并没有出现贪婪和欲望。精灵王说的都是真话。除了某个被隐瞒的想法——对珍宝的热爱。“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是孤山的情况没人知晓,长湖的军力又极其贫乏。我们没有重建家园的财力,还缺少食物和住所,更不要说拿来御敌的武器。”“正是因为这样,你们才更需要宝藏。请不用担心,我会向你们提供力所能及的援助。”
就这样,人类和精灵的联军建立了,虽然长湖只能出兵二到三百人,其中还有少许带着好奇心的孩子,他们中只有少数人身穿精灵铠甲,手握木精灵打造的武器。巴德没有向精灵索要装备,他翻出吉瑞安的链甲和剑,便轻装上阵。显然,联军的目标是那些无主的宝藏。留下的镇民欢庆持续到第二天夜晚,老镇长难掩心中的窃喜。巴德请求他指挥重建长湖,老镇长便同留下的精灵一起工作。虽然他胆小自私贪财,但很有能力,正因此他当初竞选镇长时才能得到人民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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